第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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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李斐口气,这典史分明执掌缉捕追凶、稽查狱囚等事,等于在半中间给阿原、井乙等捕快塞了个顶头上司。
阿原还给他,“继续说书吧!说得好听,下回我带个乌檀木的给你。”
阿原的脸上红红白白,说不出是羞还是窘,只将手中的破尘剑连着鞘一下一下戳在山石上,苦恼道:“世人眼里,我便是……如此风.流浪.荡,毫无节.操?”
阿原从怀中取出一块油纸,打开,却是一大块兔肉。她递给苍鹰,“小坏,吃肉了!”
嗯,那人被压得动弹不得,膝盖便跪在了地上。
见阿原到来,李斐擦着额上的汗,说道:“仵作刚已验过尸,应该是服用仙丹过量,得道升天了!”
阿原一直在想,必是哪里弄错了,她不可能是原家大小姐原清离。
阿原抬头,“朱绘飞?”
朱绘飞连声应道:“要!要!”
阿原走出一程,拈了齿间的青草在手上把玩,问向小鹿:“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盯着我?”
说书人点头,惋惜地看着醒木上跌出的裂缝。
阿原笑意愈盛,深陷的酒窝似盛了浓郁春意,清美得宛如自画中步出,令人心荡神驰。
过量服用水银,很可能急性中毒,如皮肤丘疹、口腔溃烂、胸腹肿胀等都是明显的水银中毒迹象。但如果是服食自家所炼丹药所致,说他得道升天也未为不可。他死得瞑目,家人也免得伤心。
阿原啧啧叹了一声,才发现跟随朱绘飞回府的,除了随身的侍仆,居然还有那个叫作景知晚的年轻人。
见阿原向她注目,那年轻人收回目光,向朱绘道:“朱兄,谢兄让我带给你的那些册子,你还要不要了?”
因事发突然,她们虽换了素衣,去了簪饰,面上犹有原先敷的脂粉未及洗净;朱夫人的手上还套着个宽边的金镯子,指甲用凤仙花染了浅浅的胭脂红。如今她一脸悲戚,看着朱绘飞、朱继飞,说不出是惶惑还是怨恨。
小鹿忙叫道:“小姐息怒!息怒!节操原也没什么用,又不能当饭吃……何况小姐虽没节操,可天生的仙姿国色,才情高,性情好,温柔婉约,娇美娴静,善解人意……要节操做什么?”
自梁王朱晃杀唐哀帝自立,迄今已有数年。如今诸国并立,却都不如梁国强大,多向梁国纳贡称臣。独河东晋国以大唐嫡系自居,君臣悍勇,至今交战不歇,正乃梁国心腹大患。
阿原很满意地摸向腰间的剑,“这是把好剑。”
她撮口为哨,很悠扬的调子响起,小坏已振翅而飞,从主人头顶掠过,自在飞旋于空中;而阿原衔了根青草在口中,将翠叶儿咬得有节奏地跳跃着,已逍逍遥遥径自离去。
阿原正准备继续研究手中的药丸,被他那么淡淡看了一眼,忽然间便觉有些呼吸不畅,原先有条不紊的思绪也不知飘哪里去了。
那蓬头小丫头连忙应了,跟在后面咯咯地掩嘴笑,“招惹咱家小姐,真是猪脑袋!”
他是当今大梁皇帝朱晃的堂弟,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皇帝,连一官半职都没捞着,只能算是平头百姓。可他到底是不折不扣的皇室宗亲,连诸皇子经过沁河,都会过来见见这位堂叔父。有这根底在,李县令自然要十万火急找回被视作心腹的阿原。
那只叫小坏的苍鹰立时双眼贼亮,俯身大块朵颐的姿态更显矫健。
热闹的茶楼里,说书人正说得满面红光,双目炯亮。
小衙役道:“朱蚀死了!”
说书人纳闷。寻常男人们听说书,先关注的都是男人们的荣华富贵,罕有先问女子是否心愿得偿的。
阿原定定神,摸着小坏脑袋,低头看它油亮无瑕的翅羽。
阿原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,至少她从昏迷中醒来后,便绝对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睛。
小鹿道:“花月楼的不是傅姑娘吗?公子爷前儿说她胸大无脑,蒜头鼻,腊肠嘴,看都不要看一眼。”
阿原摸着油亮的鹰翅,说道:“不知道。想着应该怎样养,便怎么养着。或许以前养过吧?”
众人都在惊叫哄笑,谁也没注意这么个小丫头在说什么。
沁河县距离大梁都城不远,尚称得上富足。百姓安居乐业之余,也会看个戏儿,听个曲儿,寻些闲趣儿。
她挑出其中两颗递给井乙,“找个大夫仔细研究下这两颗药的成分,到底有什么不同。”
小鹿抬头,见阿原面色有异,忙问:“小姐,怎么了?”
都是混口饭吃罢了。
阿原转头看向仵作:“我说兄弟,得道升天就是这种死状?”
小鹿便忍不住去抓头发,再抓头发,把好容易理顺的头发又抓乱了,“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?儿子叫猪会飞,老子叫……猪屎?”
井乙闻言也将两颗药丸子嗅了又嗅,嘀咕道:“阿原,你长着狗鼻子吗?我怎么闻着都差不多?”
阿原一剑敲下去,小鹿慌忙抱头,破尘剑恰从她脑袋边擦过,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。
她不好说自己是艳名远播的原家清离小姐,只说自己叫阿原,从南方逃难而来。
朱绘飞怔了怔,叫骂两声,大约牵挂着那年轻人说的什么册子,到底无暇再跟阿原的小丫头计较,忙忙催促那年轻人离去。
阿原已走到稍远的林子边,撮口为哨。稍远处很快传来清亮的鹰声相和,同时一道黑影破空而下,掠过杨柳枝,桃花林,俯冲过来。
转头再寻阿原时,早已不见了踪影,连小鹿也跑得远了。
这时茶楼内忽一阵骚动,却是一个浓眉阔口的肥胖贵公子带了七八名奴仆奔来,喝道:“姓原的,你他妈打定了主意要跟老子抢女人是不是?”
小鹿向朱绘飞做了个鬼脸,大笑道:“朱公子,你听不懂咩?公子说,花月楼那位傅姑娘,只要有钱,谁都能染指。你没砍完他们的手指头就该被县令老爷抓去大刑伺候啦!”
阿原显然听住了,侧着头若有所思,眉眼间便显出几分少年的稚气。
朱绘飞一懵,“不是花月楼的郑姑娘吗?”
他的声线清和平淡,无波无澜,只是尾音有种卷起般的微微上扬,便有些含笑调侃的意味。
奴仆们慌忙奔出搀扶时,阿原拍了拍手,“果然猪会飞!小鹿,走了!”
李斐不过小小县令,眼见这京中突然安排过来这么个典史,未必晓得因由,却也不肯得罪,明知是自己下属官员,也是以礼相待,不敢疏忽。
不过鱼鳞的反光而已,哪里来的剑光?又哪来的伤痕?
小鹿捧着肚子笑弯了腰,“你、你、你就是猪!我家公子爷英俊潇洒,多少女人睡里梦里都记挂着他呢,他还犯得着去抢?”
阿原赶过去时,那个朱家那位流连风月的长子还没回来,只有朱夫人、次子朱继飞和几名管事在,跪在一边哭得涕泗横流,满屋子的凄凄惨惨戚戚。
几只钱袋、荷包跌落地上,便听那边有人惊呼,纷纷摸向自己腰间或怀中。
远远的,尚听得他在叫道:“景知晚,别盯着那个捕快了!再好看到底是个男的……”

他拍胸道:“朱绘飞!”
阿原一笑,颊边酒涡深深,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,“人话。”
彼时战乱频仍,四处流民颇多,官府常会招揽逃来的流民去耕种因本地战乱荒芜的农田,于是李斐也不疑心,凭他当地父母官的职权,轻轻松松给她在沁河县落了个户藉,并指沁河为名,叫原沁河。
他又拍了下醒木,便觉这醒木的确声势不够,低头瞧一眼阿原。
朱绘飞的肥指头戳向她,怒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”
朱绘飞啐了他一口,“呸,胸大无脑,蒜头鼻,腊肠嘴,我岂会看上她?”
说书人忙将醒目一拍,继续说道:“二皇子刚要去看三皇子有没有死,那边万箭齐发,竟将二皇子乱箭射死!站在那些弓箭手后面的,正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风眠晚!说起这女子,可真真了不得,长了副倾国倾城的相貌不提,更兼武艺高强,心狠手辣!她青竹梅马一起长大的师兄,只因挡了她的道,竟被她挑断脚筋,丢入山谷喂了狼!她这招将计就计,直接取了二皇子性命,将三皇子送上了皇位!”
小鹿道:“学得可多了!琴棋书画固不必说,歌舞诗词也是京中闺秀首屈一指的!小姐还精茶艺,擅女红,去年太后贺寿,小姐送了一幅亲绣的江山图,又当众画了幅百寿图,看得皇上龙心大悦,大赞小姐才貌无双,当即赏了一千两黄金,还说京中那些王孙贵族、名门公子,但凡小姐看上的,尽可禀明,皇上都会成全。”
虽不在马背上,他依然眉眼岑寂,即便唇角有一抹温淡笑意,也掩不住那骨子里渗出的清冷孤傲。他正静静地扫过屋中诸人,掠过阿原时,又似稍稍顿了下。
“小坏!”
竟是一只半大的苍鹰,偏偏温驯如鹦鹉,正用它尖锐如钩的黑喙啄着翅膀,然后温柔地看着阿原。
小鹿摇头,“小姐是养过鹰,可那是别人帮养的。有一日那养鹰的少年去了夫人房里,一夜没出来,小姐就把那鹰炖了汤……倒是养的狗不错。虽然也是下人养的,可小姐喂的骨头多,每次瞧见小姐都摇头摆尾……”
这般静黑如潭的眼睛,任凭哪个女子见到,都会难以忘怀。而且那眼神……竟似直直地撞到心里,令她莫名地忐忑起来。
正说话时,只见一个小衙役飞奔过来,叫道:“原爷,可找到你了!出大案子了!”
旁边侍仆忙接了下去,“这叫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……若非老夫人深通道法之门,再取不出如此妙不可言的好名字来!”
少年眉梢眼角都蕴着笑,看上去居然有几分顽劣,“好说,好说!叫我阿原就好!”
“小姐看着他抱头逃去的背影,满眼失落,忧伤地叹气……”小鹿学着那神情,圆圆的脸努力地浮上几分幽怨来,“小姐说,可惜啊可惜,这么个好男人……”
小坏立时转身飞回,歇落于她眼前的白石之上,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。
阿原道:“我不喜欢狗。”
他捧来一只玉盒,打开盖子,便见里面有二三十枚浅褐色药丸,香气扑鼻,倒也令人心神愉悦。小鹿看到尸体,本缩着头躲在一边,闻着那香气却不由走上前两步,深深呼吸数下,说道:“这朱老爷倒有些品味,药丸子也弄得这般香!”
阿原接过,一颗颗剥开外壳仔细闻着,说道:“这香味只是丸子外层的,虽是好闻,却有些迷幻人心。便是不服丹药,都能觉得身轻体健。”
只有说书人惊愕地看她两眼,然后喃喃道:“我的书还没说完呢!风眠晚和亲途中遭遇劫杀,被接入晋国时身受重伤,据说一身武艺全废了,连性情都变了个人似的……也好,也好,晋国若得风眠晚,岂不如虎添翼?更不肯听咱们大梁的了……”
阿原定定神,先将手中那颗药丸装入一个小小陶罐,方上前道:“阿原见过景典史!”
蓬着头的小鹿趴在石头上看这一人一鸟,眼睛里依然是满满的惊叹。
也是七尺昂藏的汉子,可偏偏被一个瘦瘦的少年紧紧抓住,后背也被少年的靴子抵紧,差点将他胸口压到地面。
她问:“后来呢?我也用它练过剑吧?”
景知晚便上前向阿原、井乙一揖,简洁地自报家门:“景知晚。”
阿原拍拍手站起身,“既然朱老爷求仁得仁,谁报的案?”
有原夫人在,原家小姐绝不会是最浪荡的。
阿原低头瞧着油亮的剑柄,以及剑柄上发乌的“破尘”二字,几乎可以想象出原先主人每日摩挲这把破尘剑的爱惜之情。
少年才不过十八、九岁,一身素白长衫,唇红齿白,眸明如玉,笑起来时更有一对梨涡漾起,看起来十分俊秀讨喜。他甚至十分温柔地向那男人笑道:“拿出来!不然把你骨头敲成一节一节喂我家小坏!”
不晓得这位刚到沁河两三个月便声名大震的少年捕快,会不会真的送他一个乌檀的醒木。
算来朱绘飞和朱继飞这兄弟俩都和老爹朱蚀的眉眼相像,但朱继飞瘦瘦高高,便觉斯文清秀。兄弟俩抱头大哭时,那对比更是明显,朱绘飞看起来简直比蠢猪好不了多少。
一白遮三丑,一胖毁所有,果然是万古不易之真理。
小鹿道:“哪个人?朱绘飞喊的那个?他好像叫景知晚……嗯,他在看小姐?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在看我?”
于是,大梁原家小姐失踪了,沁河多了个姓原的捕快。
想想为个蒜头鼻、腊肠嘴的女人打了一架,他颇是不值。
她便更加想象不出,那剑客怎会被一个花容月貌的贵家小姐追得落荒而逃,连随身宝剑都不敢要。
朱绘飞横眉顿足,肚子上腆出来的肥肉晃了三晃,自觉更加威猛不凡,气吞山河。
那年轻人二十出头模样,穿着一身天青色布衣,容貌清秀,眉眼淡淡,唇色微白,似有些病容,却骑着匹极高大的枣红马。
阿原左手随意搁在自己支着的腿上,右手拿剑“笃笃笃”地敲石头,横眉问:“我温柔婉约,娇美娴静,善解人意?”
阿原却不愿成为八卦的主角,撇开朱绘飞不理,只问向说书人:“后来呢?三皇子当了皇帝,风眠晚必定当了皇后?”
小鹿挠头,再挠头。
阿原叩了叩桌沿,嘀咕:“无趣!”

朱绘飞“呸”了一声,“没钱没权,长得再好有屁用!你看老子长得再像猪,也有女人排着队扑过来!”
只是此等家国大事,与他小小的说书人有何关系,又和那小小的捕快有何关系?
李斐、阿原等不觉向后退了几步。而朱继飞却膝行上前,与朱绘飞跪于一处痛哭流涕,倒也不见太多真相被揭穿的惊惧。
小鹿坚持道:“小姐只养过画眉!”
她沉吟道:“没什么……我还是觉得我以前养过鹰。”
朱绘飞身后依然有四五名奴仆簇拥,因都晓得阿原是官府中人,不太好招惹,便没有原先狗仗人势的霸气,多在和旁边那个骑于马背的年轻人说话。
看小坏吃完兔肉,阿原甩一甩手,让它到一边树歇落,问向小鹿,“我原来每日在家,都学的什么?”
小鹿道:“那你光记挂着满月楼的郑姑娘做什么?”
阿原说得云淡风轻,朱绘飞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,再看向小坏椎子般的利喙,张了张口一时居然没能说话。
众人正凝神听着,忽被这分不出是戏里还是戏外的大叫惊到。说书人正要敲下去的醒木在惊吓里歪了歪,擦过桌沿跌到了地上,滚到一个男人的膝前。
“当时……我说什么了?”
眼前一身男装的女子虽有着和往日容颜一般无二的容颜,可她的身手高明,言行爽利,眉眼少了几许温柔妩媚,多了几分清灵俏皮,一眼看去简直不像女人,更不像从前那个高贵风流引无数儿郎竞折腰的大小姐。
可原家上下数百口,加上与原家交好的无数亲友,以及那些和原清离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,绝不会认错人。
阿原、井乙已听得懵住。
说书人迟疑了下,“没有。燕帝后来立了他的嫡妻宁氏为皇后,风眠晚被送往晋国和亲,嫁给了晋国大将军李源。”
阿原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否和这人有过交集,仔细看景知晚神色,又看不出明显异样,遂道:“没什么,证物而已。”
又有一蓬着头的丫头冲出来,指着那贵公子的鼻子,气急败坏地叫道:“你谁啊,少坏我家公子爷名声!”
贵公子道:“花月楼的傅姑娘说了,非原沁河不嫁!我呸,一个小小的捕快,没品没级,跟我朱绘飞抢人?”
她把自己的脸皮抓了又抓,抓了又抓,确定这张脸绝对是她自己的,哀叹未歇,便悲剧地发现床头侍奉着的那众美少年,竟都是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小情郎,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;再听闻数日后将嫁与快死的端侯,她毫不犹豫地脚底抹油,卷了铺盖行李,带着这个叫作小鹿的呆萌侍女逃之后夭夭。
他高踞马背之上,正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原,嘴角蕴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弧。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,眸子很清,很亮,偏又意外地深而黑。——好像谷底幽泉,明明隔绝尘世,清澈无尘,偏偏处于绝崖之下,深不见底,一眼看去只剩了全然的幽黑。
这时,只闻有人大呼小叫道:“这谁家的鹰养得跟画眉似的?大号的画眉吧?”
说是朱家老爷,其实朱蚀也不甚老。从尸体来看,也才五十不到的模样,比朱绘飞还要肥胖几分,腹部隆起得厉害。他的脸色发黑,面部和手足都生了不少红色疹子;双目微张,口鼻流涎,兀自留着亮闪闪的半干残液。阿原托起尸体下巴细看其口内,已见其牙龈肿烂,口疮犹存。
那边已有人心急,也不顾得眼前的插曲,急急问道:“先生,后面怎样?三皇子死了吗?”
苍鹰小坏歇在树上,眨巴着黑眼睛,忽振翅俯冲下去,却是冲着芦苇边自在嬉游的野鸭而去。野鸭们吓得连滚带游窜向岸边草丛,而水中亦有鲤鱼惊起,纵跃出水面,银鳞划过空中,却似一道雪亮的锋刃闪过。
“没有!”小鹿答得很快,“这么病歪歪的,小姐不会喜欢。不过……长得的确好看,就是太瘦了!”
李斐本已打算按朱蚀自行服药“得道升天”结案,闻言忙道:“有异样?”
而景知晚已若无其事上前,向李斐行了一礼,“大人!”
小鹿脸色便有些怪异,“小姐,小鹿跟你四年,好像从没见过你有节操这玩意儿……”
嗯,曲高和寡也是一种罪。
景知晚向井乙示意免礼,神情温雅却疏离,转向阿原时那疏离似更深了些,有种秋霜般的清寒。他看向阿原放到小鹿手上的陶罐,声音倒是清隽好听,“那颗药丸怎么了?”
茶楼里多是无事耳听八方的闲人,晓得这贵公子朱绘飞乃是当今大梁皇帝的族人,又是家中嫡长子,平时任意妄为,花天酒地,闹出的事比说书人说的书还热闹,便也都顾不得再听说书了。
他转头看向阿原,托了托下垂的肥肚子,自觉气势上来几分,才高声道:“原捕快,你给我听好了!傅……傅蔓卿是本公子看上的,便是再怎样的蒜头鼻、腊肠嘴,也不许你染指!不然砍掉你的手指头蒸了下酒!”
那边朱绘飞被无视,几乎在咆哮:“原沁河!”
阿原道:“哦,那你留着吧!记得将她娶回家去,否则你要砍的手指头一锅都蒸不完,还得劳烦我去捕你。这宗亲伤人罪,也不晓得县令大人该怎样定你的罪,想想都替咱们李大人发愁。”
眼前似看到了谁执剑在手,手指清瘦苍白,却修长有力,利落迅捷地划过一道雪亮剑影。苍羽零落处,有苍鹰凄声唳鸣,拖着一溜血珠栽下……
于是,小鹿好久才能道:“喏,其实小姐也不用想太多。有夫人在,小姐其实……算不得风.流浪荡。”

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诗词歌赋的天分,但横刀立马抓捕坏人对她来说却像是饭后茶点,干起来轻松愉快。
那位一直垂首跪地的二公子朱继飞蓦地抬头,眼神间已止不住的惶怒,“这……没有,我没有……我怎会害我父亲?”
阿原得意地笑笑,举目看向朱绘飞身后,拍着小坏的手忽然顿住。
又有那见多识广的“嘁”了一声,答道:“三皇子哪里会死?谁不知如今燕国的皇帝,正是三皇子柳时韶?继位有半年了吧?”
“正是,正是!”朱绘飞很满意,但揉着“飞”疼的臀部又万分不甘,“可惜天下凡夫俗子,都不能意会其中深意!真是愚钝啊,愚钝!”
井乙最先回过神来,先不忙着去找大夫验药,堆上笑来行礼道:“小人井乙,见过典史大人!”
薪俸不高,但县令大人青眼,她又聪慧爽朗,倒也和县衙同僚处得融洽,过得悠闲轻松。便有知晓她是女子的,也不愿去揭穿。只是她生得俊俏,便多少有些流言传了出去。
他的手也瘦瘦的,白净细长得完全不像会武的人,但那汉子挣扎得胳膊上的肌肉都快爆出来,手腕却似被火钳夹住般挣脱不开。他终于惨叫着松开另一只手。
哪怕朱蚀真的是猪屎,他死了也算是沁河县的头等大事。
阿原不由大笑,“呐,也许给这父子取名的人,脑子进了屎吧?”
阿原敲了敲额,“我以前……可曾见过他?”
茶楼老板已笑容可掬地迎上来,哈着腰道:“原爷辛苦了!辛苦了!小人便知道原爷出手,再没有找不出的贼人来!”
阿原出茶楼时,又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的朱绘飞拦住,“你敢跟老子抢女人,老子就是猪也不会饶你!”
他虽这般说着,到底信得过阿原本事,正待去安排时,那报官的王管事忽膝行上前,高叫道:“果然药被掉包了?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!那天早上二公子进过老爷房间,那时辰,正是老爷服药的时间!”
一块硕大的肥肉呼啸着掠过众人头顶,在惊叫和惨叫声里飞出茶楼。
她道:“小姐,才两个月,你到底是怎么把这鹰驯得跟养熟了的狗似的?”
想当年,原夫人只言片语,便令昭帝被害,群臣受诛,最终令江山改朝换代,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红颜祸水,令世人为之侧目。
阿原将足尖点在地上,活动了几下脚踝关节,扬腿踹出。
转而想起那对主仆对自己姓名的鄙视,忍不住又向她们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,“呸,尔等凡夫俗子,哪里懂得我名字的深意……”
“啊——”
他应该是不服平白被教训一顿,执著地追了过来,却不知为何耽搁到现在。
小鹿奇道:“可小姐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呀!”
据说,原清离在前去探望病重的未婚夫途中遇伏,随身侍从大多遇害,她被救后昏迷数日才醒来,然后……忘了自己是原家小姐,更忘了自己曾那般风流。
阿原揉揉鼻子,“看着都是一样的丸药,但剥开外壳气味不一样。”
茶馆里的喧嚣已离得远了。两三只黄鹂儿在柳荫间的纵跃着,忽被什么惊到一般,呼啦啦地扑着翅膀飞开。翼尖触到清澈溪水,便有一道细细的水纹悠悠地荡开。桃花开得正盛,正有落瓣随风,轻盈地舞落于一人一鹰跟前。
便见朱绘飞笨重的身体飞一般卷了进来,愣愣地看了榻上的父亲尸体,忽双膝一屈,跪过去号啕大哭,却拍得木榻簌簌摇动,连门窗都嗡嗡地响着,叫人忍不住地担忧心,下一刻会不会整个屋子都塌下去,盖住这一生一死两个胖子,顺道拉了满屋子的人陪葬。
阿原撩起袍角,单腿支于山石上,俯身含笑,“于是,后来我要了那个病得快死的端侯?”
李斐道:“已经问过了,这两三年,朱蚀身体不怎么好,一直在服食丹药,寻求长生之道。”
彼时诸国战乱未歇,下面州县官吏往往设置不全,如沁河县这般县令、主薄、捕快、衙役都已齐齐整https://mhetushucom.com整的就算不错了,再不知为何平空跑出一个典史来。
阿原看着前方地上那具五官扭曲的尸体,抚额道:“仙丹?得道升天?”
阿原弹开指间青草,“嗯?”
离开梁都后,她阴差阳错救了前来上任的沁河县县令李斐,于是阴差阳错成了沁河县的女捕快。
旁边侍仆替他拍着身上的灰,忍不住悄悄提醒,“公子爷,你看上的,是花月楼的傅姑娘。”
朱绘飞挠头,“或许,是满月楼的郑姑娘?”
褐翅白腹,黄脚乌爪,雪色眉纹下黑目炯炯,昂首四顾时颇有睨睥众人的王者之气。
阿原笑得两眼弯弯,抬起臂膀,那黑影便徐徐敛了翅翼,立于她臂腕上。
她的母亲原夫人容色倾城,裙下之臣遍布梁、燕、赵等国,上至皇帝,下至走卒,无不是原夫人入幕之宾。
景知晚走过去,将那药丸看了一眼,然后扫向朱夫人和她身后的侍女。
那汉子便有些绝望,“你……就是沁河新来的原捕快?”
另一名叫井乙的老捕快已走来道:“这个王管事一直说有人下毒,我等方才已检查过朱老爷近日饮食,倒也看不出蹊跷。这丸药就是朱老爷所服的灵鹤髓,听闻炼制原料里的确含有水银。”
朱家母子背后,忽站起一名管事,高声叫道:“是小人!是小人报的案!老爷前天还好好的,昨天忽然嚷着头痛,手足发抖,夜间就没了!他服食那灵鹤髓已经一两年了,每日精神旺健,怎会突然归天?”
李斐看到他,便已堆上笑来,说道:“景典史,你来得正好,如此大案,正需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商议。阿原,井乙,来见过景典史!景典史从京中来,今早才到县衙上任。以后县里这些案子,你和井乙就听景典史安排吧!”
她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,从袖里掏出一面小靶镜,对着镜子笑得龇出小虎牙。
“朱蚀?”阿原看向朱绘飞离开的方向,“朱绘飞的老爹?”
小鹿笑道:“小姐不喜欢鹰,不喜欢狗,连小猫小兔小鸟也没一个喜欢的。小姐只喜欢年轻俊秀的男子,跟收集古董似的收集了一堆!小姐手里这把剑,就是那个叫萧潇的剑客留下的。”
“话说这燕国二皇子柳时文本已布局停当,要利用风眠晚将三皇子柳时韶引入圈套。只要三皇子出事,谁还能拦他继位?眼看一切顺利,三皇子被假扮风眠晚的女子刺倒,二皇子急忙带人奔过去看时,四周高墙忽然出现无数弓箭手,万箭齐发……”
说书人眼睛亮了亮,连声应了。
阿原蓦地高叫,连呼吸一时顿住。
“练剑?”小鹿笑了起来,“小姐要笼络萧潇时,倒是缠他教过几日。后来萧潇逃走,小姐每天早上便只对着挂在墙上的剑长嘘短叹几声,然后便去找谢公子、康将军和小贺王爷他们玩去了……”
仵作干笑一声,慢吞吞道:“听闻炼制丹药需用到水银。若急于求成,一次性服食太多,那就……”
其实她的轮廓甚是柔和,只是身材高挑,简简单单一袭布衫裹于身段,亦有种迥异于常人的挺拔骄傲,一眼看去绝无寻常女子的娇羞矜持,何况又是公门中人,纵有疑心,谁又敢多嘴?
他仔细看了看阿原平滑的脖颈,再联系隐约听到的一些流言,顿时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,忙笑道:“听闻那李源对风眠晚思慕已久,这眠晚姑娘也是自愿入晋和亲……”
他看众人将失物认领回去,潇洒地拍拍手,将那汉子一脚踹倒在地,那边便有身着便服的衙役持着绳索冲上前,将汉子捆了就走。
竟是刚被阿原教训过的那个富家公子朱绘飞。
不论乱世还是治世,总少不了鸡鸣狗盗之徒、男盗女昌之辈。有这些人的地方,便少不了阿原他们这些捕快。
小鹿仔细打量着阿原,依然疑惑不已,“小姐明明没练过剑,没研究过追捕犯人,更没驯过鹰……”
外面,已传来男子的咆哮:“谁?谁害了我爹!”
阿原看着小坏从银鳞上方掠过,忽然间怔了下。
茶楼老板急急为阿原上茶时,阿原已捡起说书人跌落在地的醒木,在桌上敲了敲,“杨木的?”
小鹿一竖大拇指,满脸佩服:“看咱们小姐多聪明!端侯病重,不能人道,便是小姐跟别的男子在一起,他也没法说什么;待他死了,这无兄无弟的,更能留下大笔家财给小姐享用,从此也不必再看夫人眼色……”
阿原明知朱家是皇室宗亲,即便不得势,也不是寻常人该惹的,遂也不想跟他纠缠,懒懒道:“嗯,不招惹它,比画眉还乖……它刚啄瞎了一只野狗的眼睛。”